《豹》：对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的阶级洞见

今天，Netflix发布了一部新剧集《豹》（The Leopard），该剧改编自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Giuseppe Tomasi di Lampedusa）1958年的同名书籍，讲述了意大利统一战争时期一位垂死的西西里王子的最后日子。我们在此刊登了斯坦·莱特对这部1958年出版的名著所作的评论。注意：以下评论包含剧透。（按：本文原文发表于2025年3月5日。译者：知世郎）

本文发布于RCI（革命共产国际）官方中文电报频道：https://t.me/imt1917zh。

“尽管意大利政府可能很糟糕，但如果没有机会轻易推翻它，我认为最好坚持但丁的伟大理念：与魔鬼平分意大利”。

《豹》（Il Gattopardo，1958）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著作之一。这是从西西里王子萨利纳的唐·法布里齐奥（Don Fabrizio of Salina）的角度对意大利统一的描述，他对周围发生的革命变局束手无策。

这本书由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撰写，他本人也是一位王子。该书既描摹了垂死贵族的奢侈，又表现了它的腐朽。它对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和统一期间各阶级的力量平衡进行了详尽的说明和深刻的洞察。

兰佩杜萨写这本书时已经奄奄一息，他对生存的忧虑贯穿了《豹》。他从自己的阶级角度哀叹贵族的消亡，并描述了唐·法布里齐奥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

它最著名的台词是，“假使我们希望一切如故，就得先让它一切都变”（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 豹［Il Gattopardo ］费慧茹，艾敏，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如果贵族想要保留其财富和特权，那么它必须与新生的资产阶级元素妥协。

兰佩杜萨在世时克服了许多困难才使得《豹》得以出版。但在这本书发行后不久，它就在1963年被改编为电影，该片被认为与《乱世佳人》并驾齐驱。今年还即将上映一部由其改编的网飞剧集。但是《豹》在今天还有何种意义呢？

意大利资本主义的发展

在其发端于英格兰和荷兰之前，资本主义以不成熟的形态出现在以威尼斯、佛罗伦萨、热那亚和米兰为中心的分裂的意大利各城邦中。欧洲资产阶级接纳和发展的各种思想主要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这些城邦。

鉴于它在资产阶级发展中的领先地位，人们可能会设想一个新的资产阶级社会将在整个意大利半岛全面形成。然而，到了19世纪，意大利的资本主义发展缓慢，与英国和法国相比，它的经济十分落后。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绕过好望角和其他欧洲列强发现美洲，为贸易的扩张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动力 // 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绕过好望角和其他欧洲列强发现美洲，为贸易的扩张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动力。这些新的贸易路线和市场绕过了意大利城邦对地中海贸易的支配。意大利城邦抱着他们的地中海贸易路线，未能跟上快速增长的殖民浪潮。

奥地利和波旁王朝的君主、教皇和天主教会（统治着横跨意大利中部的教皇国）带来的外来压迫对社会构成了巨大的束缚，进一步阻碍了意大利资本主义的发展，他们扼杀任何走向统一的运动，从而延缓了现代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诞生。

封建专制主义通过发展民族市场来勾勒出民族国家的雏形。然而，意大利或德国的情况并非如此。在这里，必要的经济和社会力量太弱小，无法像在英国或法国那样爆发经典形式的资产阶级革命。

在意大利，旧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都太弱小了，他们谁也无法支配对方。相反，他们达成了妥协：意大利将在议会君主制下获得统一。它要求皮埃蒙特——意大利经济最发达的国家，并且得到了法国的支持——在1859年的第二次意大利独立战争中将奥地利驱逐出意大利北部（第一次意大利独立战争发生在1848年的革命浪潮期间）。

至于南部和西西里岛（被称为两西西里王国，由波旁王朝统治），皮埃蒙特国王没有将其与北方统一的计划，部分原因是达成统一意味着攻击教皇的领土。正是通过朱塞佩·加里波第 （Giuseppe Garibaldi） 领导的革命的大胆军事行动，南北统一的进程才得以开始。这就是《豹》的起点。

西西里社会的转型

兰佩杜萨的散文描述了西西里风景的严热之美。他经常把它描绘成一片古老的土地，几个世纪以来都没有受到干扰，而农民在干旱山丘中的平静劳动则被有意忽视。但是，在1800年代初期，西西里社会正在发生许多变化。

 兰佩杜萨的散文描述了西西里风景的炎热之美//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西西里岛出现了一个资产阶级，即“大绅士”（galantuomini）。这个新阶级慢慢地从贵族那里购买了部分土地，并从农民手中夺取了公有土地。西西里资产阶级越来越强大，甚至那不勒斯国王也感到恐惧，因为害怕激起他们彻底的革命，他觉得自己无法行使国王对土地的权利。

大绅士们希望将自己提升到贵族的地位。唐·法布里齐奥的侄子与当地富商唐·卡洛杰罗·塞德拉（Don Calogero Sedera）的女儿的婚姻表明了他们阶级的抱负。

唐·卡洛杰罗起于微末，获得了许多英亩的廉价土地，他打算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与优雅的法布里齐奥形成鲜明对比，他被描绘得有些粗鲁和缺乏教养。然而，在两人之间的交流中，很明显他们彼此几乎一样富有，这让唐·法布里齐奥很恼火。从他们的相遇中，卡洛杰罗开始将贵族视为“绵羊……它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他——塞德拉的剪刀留下羊毛和给自己的女儿留下名门望族的称号——一种闪耀着光辉而又具有神秘声望的称号”（同上）。

然而，随着意大利的统一，弱小的资产阶级无法发挥完全独立的作用。他们指望贵族为他们新征服的社会地位提供某种形式的合法性。例如，卡洛杰罗不顾一切地证明自己是贵族血统，因此编纂了一套真假难辨的萨利纳血统，这将巩固他的土地兼并。但法布里齐奥明白，在这个时代，他们两家的结合意味着“法尔科内里家族的末日，也是萨利纳家族的末日”（同上）。然而，法布里齐奥也并不知道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什么。

加里波第的千人远征

皮埃蒙特人在意大利北部战胜奥地利后，朱塞佩·加里波第率领1000人于1860年5月11日在西西里岛取得胜利。这次远征赋予了加里波第传奇性的地位，成为历史上最熟练的军事领袖之一。他在短短三个月内推翻了波旁王朝政权。

 皮埃蒙特人在意大利北部战胜奥地利后，朱塞佩·加里波第率领 1,000 人在西西里岛取得胜利 // 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在《豹》的开篇，加里波第和他的“红衫军”（或加里波第党人）到来的消息使唐·法布里齐奥的贵族妻子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他们在进行宗教仪式，这些仪式可能已经被他们的祖先重复了几个世纪。对于虔诚的法尔科内里家族来说，1848-49年罗马共和国的“恶魔”革命者加里波第作为一股险恶的力量出现，要摧毁他们的世界。

然而，加里波第党人取得的节节胜利和巨大声望，令这个家族只能耐心等待他们的命运。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宫殿被洗劫一空，但这并未发生。事实上，当加里波第党人到来时，他们对唐·法布里齐奥十分亲切，礼貌而体贴。他们对于被颠覆的恐惧消退了，但他们仍然对自己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的位置感到焦虑。

在一次去教堂的郊游中，唐·法布里齐奥的家人注意到房子褪色的标语;“加里波第万岁”、“维托里奥国王万岁”和“打倒波旁王室”！当他们到达时，法布里齐奥的年轻侄子坦克雷迪（Tancredi）遇到了一群“非常好奇”的农民。坦克雷迪在巴勒莫战役中站在加里波第一边，被视为“贵族自由主义者”。

 兰佩杜萨在《豹》中省略了关于西西里贵族为什么没有被推翻的解释。当加里波第的手下登陆时，农民们发动起来了，期待着加里波第党人会支持他们对抗可憎的地主和贵族。

他们的希望很快就会破灭。当农民发动起义以实现他们的要求时，他们被加里波第的手下残酷镇压。农民被出卖了。他们并未得到共和国，而只是由皮埃蒙特国王取代了波旁王朝的国王。

一个为国王打造的意大利国家

在小说的后面，唐·法布里齐奥应都灵一位来访的政府代表的邀请，在意大利新国家的上议院竞选参议员。他拒绝了。他解释说，他代表着一个旧的秩序，已经不再有能力参与政治了。法布里齐奥敏锐地意识到他的阶级即将衰落，并理解变革的必然性。然而，他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持着放任自流的态度——他太弱小了，无法抵抗资产阶级的崛起，而这种崛起正是要他作为垫脚石。

在这个场景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半自传体特征。兰佩杜萨本人在1948年被国家君主主义党邀请作为选举候选人参选，但他谢绝了。

法布里齐奥推荐了唐·卡洛杰罗，这让那名政府代表非常不情愿，后者认为卡洛杰罗不适合担任政治领导。就连亲王也承认，革命推动了“蒲鲁东和一个我记不起来名字的德国犹太人”（同上）的思想，但同时也承认他的阶级无力阻止他们。

在他看来，最好让冷酷无情的唐·卡洛杰罗之流来阻止蒲鲁东主义者或马克思主义者的革命。毕竟，王子亲眼目睹了卡洛杰罗操纵当地公投以支持意大利统一。他期望这个资产阶级的狡猾能够对付街头和参议院的革命者。

贵族的权力主要是施加在那些于广阔的庄园中过着艰难而残酷生活的农民身上。尽管如此，法布里齐奥忠实的朋友和狩猎伙伴是一位名叫唐·西乔·图梅奥（Don Ciccio Tumeo）的保守农民。他鄙视萨利纳和法尔科内里家族的婚姻，他愤怒地向法布里齐奥表示他在全民公决中投下的反对票被改为了“赞成”。

信仰危机

虽然贵族们看到了意大利新资产阶级国家的未来，但天主教会却对这一前景感到恐惧。几个世纪以来，教会与贵族结盟使农民处于经济和文化落后的状态。

 推翻教会并征收其财产正是加里波第的目标，直到他被维克多·伊曼纽尔阻止向罗马进军 // 图片：公共领域

 教皇强烈反对国家统一，因为害怕教会财产被没收。然而，推翻教会并征收其财产正是加里波第的目标，直到他向罗马进军的计划被维克多·伊曼纽尔国王阻止。

唐·法布里齐奥的教友是一位名叫皮罗内（Pirrone）的耶稣会神父。皮罗内神父的这段话完美地总结了统一的资本主义意大利如此害怕教会的原因，

“简单来说吧，你们这些老爷和自由党人串通起来了，我说的是和自由党人，就是和共济会成员们，你们背着我们，背着教会，和他们串通一气。这很清楚，我们的财产，也就是穷人们的财产，将被抢劫一空，并由那些最厚颜无耻的首领胡乱地瓜分干净，那些至今仍受教会救济和引导的不幸的芸芸众生，以后将由谁来从中解救他们呢”

直到1870年法国军队因普法战争而撤离，罗马教皇一直在拿破仑三世军队的保护下抵制统一。几十年前，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德国和意大利统一为民族国家的事业由于它们与奥地利的共同关系而紧密联系在一起。普法战争的结果是德国和意大利的统一，证明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是正确的。

朱赛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

《豹》对意大利统一过程（一段漫长的转型）及其对统治阶级心理产生的影响所作的揭露非常准确。兰佩杜萨对此的描绘如此生动，一方面是由于他自己作为西西里贵族家庭的最后一代的亲身经历，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对欧洲文学、艺术、文化的广泛涉猎和多次国外旅行产生的体会。

兰佩杜萨于1896年出生于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西西里贵族家庭。他在巴勒莫的一座宫殿（兰佩杜萨宫）长大，这个一个安静、害羞的独子常常因他神经质的母亲而感到窒息。兰佩杜萨家族的遗产越来越多地被分割、争夺和挥霍，直到所剩无几，几乎不值得去索取。

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意大利军队中任职和在二战结束时为红十字会短暂工作外，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旅行上，参观图书馆，会见富有的朋友，并参加他们的豪华舞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回避社交活动，对哪怕是重要的事情也保持冷漠。

在政治上，他是一个保守派。当国王维克多·伊曼纽尔三世（Victor Emmanuel III）将权力交予墨索里尼时，兰佩杜萨对法西斯主义表示了不温不火的支持，以期将其作为对抗共产主义的堡垒并维护君主制。二战后，他在选举中支持基督教民主党或君主主义者，尽管他并不喜欢天主教会并接受了意大利将成为一个共和国的事实。

兰佩杜萨对文学的热情使他学习了多种语言，以便发掘更多其他语言的书籍。他对文学近乎痴迷。他来自拉脱维亚的精神分析师妻子莉西（Licy）描述了他出门时不会忘记随身携带一本莎士比亚的作品，如果有什么“让他感到不快”，他就会开始读书。他对意大利作家不满意，反而深深钦佩法国和英国的文学作品。

 兰佩杜萨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家族中的最后一位，他想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而且是一个注定要灭绝的贵族阶层的衰落 // 图片：公共领域

1954年，当他的表弟卢西奥·皮科洛（Lucio Piccolo）创作了一些诗歌并应邀参加一次会议朗诵时，兰佩杜萨陪伴着他。多年来，他一直想创作自己的小说，但直到那时才找到开始写作的动力。兰佩杜萨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家族的最后一代，他想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而且是一个注定要灭绝的贵族阶层的衰落。

他的作品对西西里岛的风景和家庭进行了深入的描绘。这本书穿插着清晰而尖锐的政治历史观点，他将它们巧妙地编织到日常对白中。他以他的曾祖父朱利奥·迪·兰佩杜萨（Giulio di Lampedusa）为灵感，塑造了萨利纳王子唐·法布里齐奥 。

经过两年的写作，他在1956-57年间试图为作品寻找出版商，但无果而终。在那些年里，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清楚地知道，尽管他只有60岁，但病得很重。7月23日，他在睡梦中去世。他的朋友焦阿基诺（Gioacchino）解释说：“《豹》是为美好的死亡所作的准备......是生与死的和解”（译自D Gilmour, The Last Leopard, Quartet Books, 1988 pg 154）。

变革的历程

这本书的主题是变革的历程。皮罗内王子和父亲抱怨说，他们的权威已经从大权独揽沦落到仅仅作为顾问。但他们很幸运没有被彻底推翻。

至于那些加入加里波第党人作战的贵族和小资产阶级的儿子，他们要么挥霍自己的财富，要么加入皮埃蒙特军队。当坦克雷迪和卡夫里亚吉伯爵穿着皮埃蒙特军队耀眼的制服出现在唐·法布里齐奥面前时，他开玩笑说：“我说，你们这些加里波第党人，你们不再穿红衬衫啦！”，坦克雷迪笑道：“好舅舅，怎们还是加里波第党人，加里波第党人！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不是加里波第党人了！……跟原来那些人没法混下去了……”（同上）。事实上，坦克雷迪在新的意大利议会中成为了一个政客，越来越与资产阶级和光同尘。

马克思主义者被指责不喜欢《豹》，因为它以正面的形象描绘了唐·法布里齐奥——一个有缺陷的王子，他坚忍而务实地允许变革发生。实际上，唐·法布里齐奥这等人为了维护自己的财富和特权，在任何可能的地方都扮演了反动和反革命的角色。

要指望一位意大利王子对自己的阶级进行严格的马克思主义分析，那自然很愚蠢。艺术和文化反映了它们所处的社会。社会的主导思想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这样的思想很容易在各种书籍、电影、艺术品和戏剧中找到。

然而，尽管兰佩杜萨本人的倾向无疑是反动的，但他对贵族的衰落和资产阶级的崛起所作的描绘无疑是忠实和细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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