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方济各：穷人之友？

2025年4月21日星期一，教皇方济各去世，享年88岁。在他担任圣座领导期间，他肩负着“洗白”教会形象的任务，赋予其“人性面孔”，以遏制这一机构的危机。不论人们对他有何评价，他确实以高超的手腕完成了这一角色，但这个任务本身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教会的危机在他在位期间持续发酵，而在他死后还将加速。（按：本文原文发布于2025年4月24日，译者：HDB）

在圣彼得大教堂接受公众瞻仰之后，方济各的遗体将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以朴素的方式安葬于梵蒂冈一处小教堂的墓穴中，那里“简单、无饰”。

在他2013年来到梵蒂冈之前，自从他在阿根廷时，方济各就一直塑造着这样一种形象——一个愿意与穷人共进晚餐的人，一个身为总主教却仍乘坐公共交通的人。自打他来到梵蒂冈后，他拒绝入住教宗通常使用的豪华住宅，而是选择了一间简朴的客房。

作为全球最富有的机构之一的领导者，方济各却希望被看作是一个简单、谦卑、贫穷的人——一个能感受到普通人痛苦的人。他选择的教宗名号“方济各”就透露了他希望传达的形象：效仿著名的清贫圣人——亚西西的圣方济各。

为此，他在言辞上与前任教皇们拉开了距离。他谈论气候变化，谈论对难民的同情，谈论战争的恐怖。他谈论了许多议题，并巧妙地营造出自己是受压迫者朋友的姿态。甚至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周，他还在以色列炮火下接待了加沙地带的基督教会。他甚至还对资本主义，或至少其某些表现，发表了几句批评性的言论。

这些言行甚至让一些天真无邪的左翼人士悲叹这位所谓的“社会主义”教皇的去世，把他们微弱的声音加入到来自全球反动的总统、总理、君主和右翼媒体的赞美合唱中。

然而，实际上，教皇方济各的观点中并没有比“上帝的罗威纳犬”教皇本笃十六世，或是冷战时期的教宗若望保禄二世，更加“社会主义”。相反，他和他们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资本主义统治机构之一——天主教会的领导者，而这个机构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资本主义企业。正如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一样，教会也正处在深层次、复杂化的危机之中。

自公元四世纪以来，天主教会就一直是统治阶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在阶级社会中的根本职责，是在穷人面前描绘死后的天堂，以让他们接受今生的地狱。它的任务是阻止穷人反抗富人和权贵——无论这些富人是封建地主，还是后来的资本家。若非具备某种应变的天赋与在危机中周旋的技巧，这个组织不可能维持它的地位。在全世界阶级怒火日益高涨，尤其是针对教会本身的愤怒中，方济各成为了关键人物，肩负着修复教会声誉的重任。

然而，实际上，教皇方济各的观点中并没有比“上帝的罗威纳犬”教皇本笃十六世更加“社会主义”。//图片来源：Alfredo Borba，维基共享资源

他所选择的教皇名号在这方面带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在13世纪，当他的名字所致敬的圣人——亚西西的方济各走在罗马街头时，天主教会同样正陷入危机。当时，封建社会已达顶峰，开始走向衰落。教会因其奢华、虚伪，以及不遗余力地维护领主和国王的统治，而越来越受到城市与农村贫苦大众的鄙视。异端教派开始在欧洲各地涌现，对穷人传讲对富人的阶级仇恨。

据说，亚西西的方济各站在圣达米亚诺十字架前，当他祈祷时，忽然听见主从这尊圣像中向他讲话：“去修复我的教会，如你所讲，它已经破败不堪了。”

亚西西的方济各由此接受了他的使命。像那些在欧洲游走的带有共产主义色彩的异端教派一样，他向意大利的穷人们诉说他们的阶级感情。他传达的信息取自教会早期的教义：天国属于穷人，上帝厌恶财富。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穷人被方济各会所吸纳……成为教皇权威和既有秩序最热忱的捍卫者。

如同圣方济各那样，教皇方济各也感受到了一种召唤，要“修复这已破败不堪的教会”，令其重获新生，成为捍卫资本主义秩序的工具，并重塑其在穷人和被压迫者中的声誉。

神秘的白匣子

教皇方济各的教皇生涯一开始就笼罩在危机之中。2013年，教皇本笃十六世成为近600年来首位主动退位的教皇。上一次有教皇辞职，还要追溯到1415年，当时的教皇额我略十二世为了弥合西方教会的分裂而选择退位。而本笃十六世的退位则被称为出于“健康原因”……至少这是官方说法。

但事实上，他离开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就在那一刻，梵蒂冈正深陷“梵蒂冈泄密案”，一桩将教会财务核心的洗钱、腐败、行贿、挪用公款和逃税问题公之于众的大丑闻。

不过，虽然教皇本笃名义上退位了，但他并不打算真正“离开”。他坚持以“荣休教皇”的身份继续住在梵蒂冈，成为教会保守派派系的中心人物，直至2022年去世，这一阵营在幕后不断进行着政治角力。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13年3月13日，宣布新教宗当选的白烟冉冉升起，来自阿根廷的红衣主教豪尔赫·贝戈里奥（Jorge Mario Bergoglio）——也就是如今的教皇方济各——作为新任教皇当选为罗马主教。

通常来说，卸任教皇和继任教皇几乎不会有机会见面，但由于本笃十六世仍留在梵蒂冈，这次却成了一次“正式交接”。在那次交接仪式上，本笃十六世交给了方济各一个白色的盒子。他告诉方济各：“一切都在这里面，关于最艰难、最痛苦的事件的文件。涉及性侵、腐败、黑暗交易和各类不当行为。”

这个盒子想必不小，不然就是里面的文件字都很小，因为天主教会的“罪状清单”在过去几十年间已长得惊人。教会长期以来被揭露出大规模的儿童性虐待行为及其系统性掩盖，这些指控和丑闻几乎淹没了整个组织。

没有人确切知道天主教会的资产到底有多少——教会本身非常小心地掩饰其商业运作。//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在许多国家，例如爱尔兰，教会从曾经的不可置疑的权威，变成了年轻一代普遍憎恶的对象。在欧洲和美国，教会的罪行引发的厌恶和对其信仰的普遍危机，导致了信徒人数的减少。仅在德国，自2000年以来，教会就失去了300万教区居民。

虽然教会在欧洲和美国这些富裕国家失去了信徒，但它在贫穷国家，特别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依然在增长。事实上，目前只有五分之一的天主教徒生活在欧洲，而大约七成的天主教徒生活在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但在贫穷国家，越来越多的信徒并不能填补这个负担沉重的组织的财库，教会不仅面临着日益增加的费用，还包括为逐渐减少的老年神职人员支付养老金，以及因过去罪行所面临的赔偿费用。

然而，任何担心天主教会财务状况的人可以放下心来。没有人确切知道天主教会的财富到底有多少——教会本身非常小心地掩饰其商业运作。但我们知道，天主教会拥有巨额资产。引导灵魂是非常有利可图的生意。

仅在意大利，教会就拥有超过4000处房产。全球范围内，估计教会拥有277,000平方英里的财产和土地，面积比得克萨斯州还要大。在德国，尽管失去了这么多信徒，教会的财富仍然被估计在4300亿欧元左右。

教会的财富几乎肯定达到数万亿美元。而正如“梵蒂泄密案”所揭示的那样，教会在保密的面纱下，梵蒂冈成为了洗钱、逃税、行贿和挪用公款的温床。

现代的天主教会是一家庞大的、盈利的资本主义企业，附带了各种各样的商业和房地产。它犯下的腐败商业行为和不正当行为与任何其他大公司并无二致，这一点不应该让人感到惊讶。

但即便在非洲和拉丁美洲，天主教会虽然找到了新的信徒，却也发现自己被福音派教派超越。

天主教会坚持支持残酷的寡头统治，同时承诺贫穷的人在来世获得救赎，忍受今生的痛苦。而其他教派，如五旬节教会，却提供了一个更具吸引力讯息。这些所谓的“健康与财富”教会向最贫困的群体承诺，如果他们虔诚奉献，就能在今生获得繁荣作为回报。

总的来说，这就是教皇方济各所继承的局面：一个被危机和丑闻吞噬的教会；尽管拥有巨额财富，依然运行赤字；充满了教义争议、分裂和内部权力斗争；信徒在世界许多地方纷纷离弃信仰。

在当时，每个建制的支柱都日益遭到仇视，教会急需一位能重塑形象、赋予其人性面貌、并扭转其命运的领袖。教皇方济各的职业生涯让他准备好了这一任务。

教皇与“肮脏战争”

教皇方济各，原名豪尔赫·马里奥·贝戈里奥，于1936年出生在阿根廷。他在1958年，22岁时加入了耶稣会，并于1973年至1979年担任耶稣会阿根廷的会省会长，成为耶稣会的领导人。

他正是在阿根廷处于军事独裁政权统治时期，担任耶稣会的领导。那时，阿根廷的军事政权由维德拉将军领导，进行了一场臭名昭著的“肮脏战争”，在此期间，大约有3万人被杀害或“失踪”，其中首当其冲的是共产主义者、激进的工会成员和知识分子。

该政权还残忍地杀害了若干左翼神职人员。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因为社会中的阶级分化同样存在于教会内部。在教会和耶稣会的低级神职人员中，许多神父因对穷人的同情而直接反对政权，甚至举起了武器反抗它。

他在1958年，22岁时加入了耶稣会，并于1973年至1979年担任耶稣会阿根廷的会省会长。 //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然而，天主教会的高层不仅在道义上默许了军政府的罪行——他们甚至直接协助谋杀其反对者。目击者曾证实，有些红衣主教甚至亲自将神父交给政权处决。教会甚至提供了自己的私人岛屿，供阿根廷海军在国际人权委员会访问阿根廷期间用来隐藏政治犯。

豪尔赫·贝戈里奥——即后来的教皇方济各——在这些黑暗年代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关于他行为的细节仍然充满疑问。有些人指责他直接参与了绑架左翼神父，包括奥兰多·约里奥（Orland Yorio）和弗朗西斯科·哈利克斯（Francisco Jalics）。另一些人则声称，他实际上帮助持不同政见的神父逃离阿根廷。

无论他在失踪案件中的具体角色如何，他始终未曾为军政府发声。如果他没有直接参与，他这位“贫民之友”在贫困群众被压迫、其领导人被屠杀时保持了沉默。

但正是他后来的工作，使得他在教会高层眼中具备了成为教皇的资格。这些工作发生在军政府倒台之后。当军政府垮台时，天主教会因其与政权罪行的共谋而彻底受到玷污。教会需要一个能够为其形象洗白的人：一位“人民之友”和“贫民之友”。

此时，豪尔赫·贝戈里奥走上了这个角色，他于1998年被任命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总主教。在他的领导下，天主教会尽全力在民众面前恢复其形象。贝戈里奥鼓励“贫民窟神父”深入贫困的贫民区，开展慈善工作，修缮破旧的教堂、学校和足球场。他会与贫民交谈，和他们一起喝马黛茶，甚至会洗脚并亲吻妓女和毒品上瘾者的脚。

在协助杀害和监禁这些贫民领导人之后，教会现在带来了一个人来安慰贫穷和工人阶级。为什么同样是那个与“失踪”事件血腥牵连、甚至曾杀害来自自己教会内部的左翼异见者的教会高层，反而选择了这位“贫民的朋友”？

在阶级斗争、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甚至内战的时代背景下，教会高层始终与他们的阶级站在一起，站在统治寡头、站在反革命的杀手一边。

但教会高层对统治阶级的作用远不止是用圣水为他们最卑鄙的行为祝福。通过慷慨和慈善的表现，通过宣扬贫穷的人是受祝福的，贫困中有尊严和荣誉，教导人们忍受今生的痛苦，这些将拯救他们的灵魂进入来世，教会为统治阶级提供了巨大的服务。如果群众能够接受并与自己的困境和解，教会就能带给他们慰藉。

教皇方济各在这方面非常擅长。当群众在与剥削者和压迫者的革命斗争中，他对那些勇敢与教会高层决裂、并站在阿根廷或拉丁美洲其他地方工人阶级和贫民一边的左翼神父们毫无同情。

但当这些勇敢的神父不再构成威胁时——因为他们已经死去——教皇方济各便乐于给予民众一些慰藉的面包屑。因此，像萨尔瓦多大主教奥斯卡·罗梅罗这样的殉道者，因反对军事政权而被死亡小队谋杀，在生前被教会高层冷落，而在死后却被教皇方济各宣封为圣人。

正如俄亥俄州代顿大学的神学家所说，方济各在阿根廷担任总主教的工作，为他作为教皇面临的任务提供了重要的经验：

“作为总主教，他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如果他能恢复教会在阿根廷的信誉，那么他就能应对全球范围内教会所面临的丑闻，因为他知道如何与人民建立联系。”

不去探讨豪尔赫·贝戈里奥的动机，他为恢复阿根廷教会的形象所做的努力，将其从一个致命的敌人转变为贫民的安慰“朋友”，为统治阶级提供了难以估量的服务，而这一切都巧妙地完成了。这使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总主教具备了更高的使命：为整个教会清理被玷污的形象。

深刻的分裂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教皇方济各无疑巧妙地周旋，却从未触及教会高层的任何基本教义或物质利益。他可以哀叹资本主义的恐怖，同时宣扬耐心接受。“我们创造了新的偶像，”他在一次劝诫中感叹道，“古老金牛犊的崇拜（见《出埃及记》32:1-35）以一种新的、无情的面目回归了，那就是金钱的偶像崇拜和缺乏真正人性目的的非人性化经济的独裁。”

在面对教会内部激烈的教义争论和权力斗争时，他也证明了自己是一位擅长将自己塑造成“改革者”，但实际上未做出任何真正的改革的能手。

在同性恋问题上，他因曾名言“我又是谁，去判断别人？”而被誉为LGBT群体的朋友，并且表示支持祝福同性伴侣……但他仍然反对同性婚姻。在堕胎问题上，他声明自己支持选择堕胎的天主教政治家接受圣礼……但依然视堕胎为致命罪。他提升女性在罗马教廷这一教会官僚机构中的地位……但仍然反对女性担任神职。

尽管试图在财务丑闻面前展示“透明性”，但即便教皇方济各有意清理教廷财务的腐败，也无能为力。揭露的贪污、欺诈、行贿、洗钱等犯罪直接触及了教会的核心，且这些问题仅反映了整个资本主义系统的腐朽，而天主教会仅是其中一个极其富有和有影响力的部分。

即便教皇方济各有意清理教廷财务的腐败，也无能为力。/ / 图片来源：Yakov Fedorov, Wikimedia Commons）

因此，方济各教皇赢得了某种“人性”的声誉，赢得了对贫困和受压迫者的同情，获得了“进步派”和“改革者”的标签，甚至获得了真正的受欢迎度，但他从未超越仅仅是一些姿态。

但这就是他的极限。作为一个属于统治阶级的机构的领导人，教会与所有的弊病、腐化、滥用和罪行息息相关，他根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困扰教会的危机。

资本主义危机在社会中激发的愤怒情绪，在方济各教皇的领导下，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转向天主教会。

让我们看看直到最近仍是欧洲最天主教化的两个国家。自方济各成为教皇以来，在爱尔兰，我们看到了两次公投，一次是2015年的同性婚姻公投，另一次是2018年的堕胎权公投，给予了教会致命的打击。在波兰，2020年，50万人走上街头要求堕胎权和结束教会与国家的联系，同时，年轻人参加弥撒的数量急剧下降。

在拉丁美洲，女性的大规模激进运动——绿潮（Marea Verde）——争取并赢得了在天主教国家墨西哥、哥伦比亚和阿根廷的堕胎权。尽管天主教会持续增长，然而无神论在整个大陆的增长速度更为迅猛。

随着资本主义的无法承受的危机迫使社会中最贫困的群体站起来反抗，他们也将愤怒转向了教会——一个在历史上对女性施加的压迫与残暴几乎无人能及的机构。

当红衣主教们坐下来选举新教皇时，方济各未能平息的所有矛盾将浮出水面。教会内部的阴谋、权力斗争、“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极化与分裂，衰退但更为富裕的欧洲和美国教会与日益贫困的非洲和拉丁美洲教会之间的对立，所有这些都可能会显现出来。

对工人阶级和全世界的贫困人民来说，下一任教皇是拥有“改革者”微笑的面孔，还是具有“反动派”狰狞面容的教皇，实际上无关紧要。教会及其高层一直是、现在是、将来也将是他们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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