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主義的危機: 階級合作與妥協

始於2008年的危機暴露了資本主義的困境。它開啟了一個進程,在其中數百萬年輕人和工人開始挑戰,不僅是所謂的「新自由主義」,而是資本主義本身。然而這場資本主義的危機非但沒有推動左翼掌權,反而把左派推向了危機。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矛盾的結果,但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就會發現這源於改良主義政治在我們所處的這樣一個時代的局限性。(按:本文原文發表於2020年12月17日。譯者:k2e4z7x9)

什麼是改良主義?改良主義首先的一點定義就是反對從根本上與資本主義決裂。相反,它建議,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工人階級的問題可以通過引入一系列的體制改良來解決 。革命被認為不再是必要的。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我們不反對改良,但改良本身並不能實現權力從資產階級向工人階級的必要轉移。經濟仍將被牢牢掌握在資本家手中,他們將試圖破壞這種改良,特別是在目前這樣一個他們無法承受任何利潤率削減的時期。

世界市場和資本主義經濟不允許自己被法律和規章制度所鉗制。因此,盡管改良派的方案承諾了很多美好的東西,但在資本主義下是無法實施的。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與各色改良主義的關鍵分界線。

對理論的蔑視

120年前,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在與修正主義者愛德華·伯恩施坦(Eduard Bernstein )的辯論中指出,伯恩斯坦和他在德國社會民主黨中的改良派同道之間的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對理論的蔑視。

機會主義實踐的外部標志首先是什麼呢?是對「理論」的敵視。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我們的「理論」即科學社會主義的原理,無論在追求的目的方面,無論在應用的鬥爭手段方面,最後無論在鬥爭的方法方面,都給實際活動規定了十分明確的界限。因此,那些只想追求實際成果的人就很自然地力圖使自己的手腳不受束縛,也就是說,力圖讓我們的實際工作脫離「理論」。 (《社會改良還是革命?》1989-1899)

改良主義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對理論的蔑視。//圖片來源:公有領域改良主義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對理論的蔑視。//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以德國為例,當時的「務實的」社會民主黨議員希望投票支持自由預算。然而,馬克思主義理論對這種行動設置了障礙。這一理論不是憑空產生的東西,而是來自於通過對工人階級運動歷史的研究得出的。馬克思主義者根據工人階級鬥爭的經驗得出了某些肯定的結論。

馬克思和恩格斯從1871年的巴黎公社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工人階級不能簡單地掌握現成的國家機器,並運用它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工人不能接管資產階級國家,並利用它來創造社會主義。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當巴黎的工人奪取政權時,他們出於需要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自那以後,這一教訓在許多場合得到了證實,但這並沒有阻止改良派試圖完好無損地保留資本主義國家 ,而這些結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奪取政權前後的國家性質問題,是把馬克思主義同工人運動的一切其他傾向區分開來的決定性標准之一。」(托洛茨基)

理論的優勢(也是它之所以成為改良派障礙的地方)在於它能夠指導我們,使得我們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樣的錯誤。但是,改良派不想聽到任何關於過去歲月的鬥爭中的教訓,因為這會對他們的政治活動有明顯的限制。

總的來說,整個改良主義的觀點是建立在尋求捷徑的基礎上的。改良主義者只希望給自己定下可以在資本主義範圍內且能被迅速實現的任務。因此對於他們來說,社會主義是留給未來的。他們試圖找到在某種程度上能被資本家接受的各種類型的改良,而這試圖把階級鬥爭逼到資本主義可以承受的範圍內。即使如此,問題的關鍵在於,資本主義無法給工人提供一個體面的生活,特別是在這個時期。

改良派的解決方案似乎是一條簡單的出路。大多數務實的工人都會先易後難,試一試容易的路,再去試難的路。這就是改良派的立足點:工人階級中有一些階層還沒有領悟到改變社會的必要性。而他們不是試圖提高階級的意識水平,而是試圖推銷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可最後,付出代價的還是工人。

馬克思主義者有不同的方法。我們對現實直言不諱。當某些東西在資本主義下無法實現時,我們就說出來。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解釋的那樣:

「共產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 。」

而這最後一點恰恰是改良派不願意承認的。從第一步就說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可能或不必要的,依照邏輯下一步就是說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可取的。在庸俗改良主義者的眼裡,革命等同於暴力、混亂、破壞。最好還是把這個問題留給領導層,讓他們安全地帶領我們渡過這場波濤洶湧的危機 。由於不了解革命的原因,改良派在革命真正發生時發現自己恰恰是完全反革命的。當他們在這種革命的支持下上台掌權時,情況也是如此。

這些所謂的領導人試圖乘風破浪,盡可能地阻擋運動的發展,等待屬於職業政客和評論員專屬的更平靜的、「正常的」時代。

拯救資本主義

在改良派中,有一種趨勢就是認為國家可以解決資本主義制度的問題,因此凱恩斯主義成為他們所選擇的經濟信條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凱恩斯主義的全部觀點恰恰是為了防止社會主義,如果你讀過凱恩斯的著作,你就會發現這種思想在白紙黑字中被明確的寫了出來(例如,參見他的《和平的經濟後果》(Economic Responsions Of The Peace) )。

這正是改良派正努力最終要解決的問題。用希腊Syriza政府前財政部長亞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 的話來就說:

「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左派的歷史責任是穩定住資本主義。從自身和歐元區不可避免的危機和愚蠢處理者手中把歐洲資本主義拯救出來。」(一個反復無常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自白)

其爭論的論點實質是:資產階級政治家是糟糕的資本主義管理者,但改良派,甚至說更好的左派改良派是優秀的資本主義管理者。這些改良派聲稱自己懂得如何在工人的要求和資本家的要求之間取得平衡,從而為資本家和工人改善社會。

瓦魯法基斯(Varoufakis)從希腊不可能發生革命的觀點出發,得出結論:拯救資本主義是他的必然職責,他的論點與伯恩斯坦在十九世紀末的論點非常相似。

科爾賓主義的阿喀琉斯之踵

科爾賓作為一個非常左翼的工黨政治家,他是在工人階級經歷了多年的財政緊縮後大規模激進化的過程之後上台的 。然而,科爾賓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革命者。在他上台後,作為一個非常善良和友好的人,盡管媒體是這樣描述他的,他仍試圖不斷地安撫黨內的右翼,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事實上,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左派改良派被右派改良派牽著鼻子走,而右派改良派又追隨著自由派和保守派的足跡,即老板們的黨。因此你就可以看到這種持續向右的政治傾向,而目前我們在許多個國家看到的都證實了這一點。

科爾賓試圖遷就右翼,結果致命。//圖片來源:Momentum, Flickr科爾賓試圖遷就右翼,結果致命。//圖片來源:Momentum, Flickr

左翼領導層的失敗在於沒有認識到右翼從根本上代表了工黨內部統治階級的利益,統治階級對科爾賓是否成為總理沒有任何興趣,而正因為此,黨內右派也堅決反對科爾賓當總理。

科爾賓無力應對這種局面,他和他的盟友們沒有准備好與黨內右派鬥爭到底。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必須說,他比許多其他的領導人更能承受這種壓力。最終,在擔任工黨領袖四年之後,他並沒有對右派進行決定性的打擊,盡管他得到了黨員和工會成員的壓倒性支持。

這與今天工黨右翼的行為截然不同。他們感到非常自信,因為他們背後有整個統治階級的支持,他們知道這一點。盡管面臨的攻擊十分凶猛,但工黨左翼中的一些人仍然堅持要與基爾-斯塔默(Keir Starmer )達成協議,並繼續呼吁要"團結"。

科爾賓運動在處理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經濟的問題上遇到了類似的政治問題。2017年的工黨宣言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好。它提出了很多改革的要求,甚至提出了國有化和工人控制的問題,盡管方式是相當溫和的。

然而,當時影子財政大臣約翰-麥克唐納(John McDonnell)卻在電視上稱資產階級為"財富創造者"!在英國,在所有方面中,資本家是世界上最寄生的人。盡管他在其他場合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他還是發表了這些言論。即使是對馬克思最基本的解讀也能讓你明白,是工人創造了財富。

所以在某一時刻,前一秒還是資本家創造財富,下一秒就變成了工人創造財富。就麥克唐納而言,這種明顯的混淆是一種故意的策略,旨在試圖安撫所有人。但這種策略遠不能解除右翼的武裝,這只會在政治上迷惑科爾賓運動的本身。

最後,正是因為試圖在歐盟問題上與右派達成政治妥協,才導致了這場運動的瓦解。多年來,科爾賓一直反對歐盟,將其視作老板們的俱樂部,這是正確的。但在他上任的頭幾個月裡,他做出了一個看起來似乎很小的妥協——不改變工黨對留在歐盟的支持。但這個在他上任後第一個月內發生的,為避免在這個問題上發生衝突而犯下的這個明顯的小錯誤,造成成了災難性的後果。

選民並沒有按照工黨領導層和建制派所想像的方式投票。最終,英國脫歐成了整個科爾賓運動的阿喀琉斯之踵,這導致工黨整個左翼采取了親歐盟的立場,而這部分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科爾賓采取了這一立場。在公投結果出來之後,這使得右派可以抓住以親歐盟立場為由這一點,對科爾賓發起大量攻擊。這甚至到了黨主張第二次脫歐公投主要是由黨內左派人士推動的,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對科爾賓的領導地位造成了很大的損害。

兩年前的英國第二次公投的主要競選活動是由資本家直接資助的,但卻雇佣了科爾賓主義者!這是在科爾賓運動中故意打入一個用以制造分裂的楔子,而托尼·布萊爾(Tony Blair)和阿拉斯泰爾·坎貝爾(Alastair Campbell) 這樣的右翼分子則走在了最前列。

從激左盟(Syriza)到桑德斯

我們在左翼看到的其他現像也遇到了類似的障礙。我們可以以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 為例,他試圖贏得民主黨的支持。然而,經驗恰恰證明了為什麼這種做法永遠不會成功。

在競選期間,桑德斯不斷向民主黨建制派示好。他按規則行事,而這些規則反過來又完全被操縱起來對付他。

如果這些規則不足以阻止他,那麼民主黨建制派就干脆隨心所欲地制定新的規則。面對這種反對,桑德斯干脆以「小惡主義(Lesser- Evilism)」為借口投降,先是支持希拉裡·柯林頓(Hillary Clinton),現在是喬·拜登(Joe Biden)。盡管事實上柯林頓和拜登並不以任何形式代表工人階級:他們是資產階級的自覺代理人。

激左盟(SYRIZA)屈服於“三駕馬車”的壓力,徹底敗壞了自己的名聲。//圖片來源:Πpecc cлyжбa ΠpeзидeHTa Ροccии激左盟(SYRIZA)屈服於「三駕馬車」的壓力,徹底敗壞了自己的名聲。//圖片來源:Πpecc cлyжбa ΠpeзидeHTa Ροccии

這對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來說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桑德斯的努力付諸東流,他的運動——以及由該運動所產生的所有熱情——就這樣完全崩潰了。很顯然,在民主黨的泥沼中是沒有任何出路的。

我們已經提到了瓦魯法基斯(Varoufakis )的想法。當激左盟(Syriza)剛上台時,他被視為該政府的左翼。當政府收到由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三駕馬車提交的要求希腊實行緊縮政策的備忘錄時,瓦魯法基斯寧願辭職也不願在新措施上署名。但他的整個觀點與支持備忘錄的其他領導人的觀點並無太大差別。

像齊普拉斯(Tsipras)一樣,他相信他們可以進行談判,並達成比現在更好的交易。他們認為上屆政府是糟糕的談判者,這就是為什麼德國資本主義對希腊實行了如此懲罰性的緊縮政策。他們認為通過在談判中更強硬一些,可以為希腊人民爭取到更好的交易。但事實證明這是完全錯誤的。

激左盟(Syriza)領導層完全低估了資產階級的頑固和敵意。他們向資本家做了許多示好,並承諾能確保每個人都拿回他們的錢,並償還所有債務。但問題就出在這裡,超級富豪能夠完全避稅,所以要麼通過緊縮政策來支付希腊的工人和窮人,要麼資本家和債權人損失慘重。所以,承諾政府將會尊重資本主義財產意味著接受工人最終會付出代價。

他們的提議和談判策略都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他們試圖通過組織全民公投向歐盟施壓,希腊群眾投下了大規模的"反對票",但歐盟並沒有退縮。相反,當齊普拉斯回到談判桌上時,他得到了一份更糟糕的協議。

為什麼這樣做?資本家認為他們需要懲罰齊普拉斯試圖動員群眾反對歐盟的行為。如果工人階級被允許對備忘錄有任何發言權,這將樹立一個非常糟糕的榜樣。歐盟不會允許希腊、西班牙或意大利工人階級在談判桌上占有一席之地。

於是激左盟(Syriza)投降了。從改良派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立場是再自然不過了,即除資本主義之外別無選擇。如果你接受資本主義制度,你就必須接受償還債務。因此,你必須接受資本主義的削減,資本主義的緊縮,以及由這一事實所產生的其他所有一切。激左盟(Syriza)政府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證明了這一事實。

「我們能」(Podemos)和民族問題

在西班牙,我們有「我們能」(Podemos)"的例子,或在其合並後被稱為「我們能聯盟「的組織。該組織一開始發出非常激進的聲音,有時還相當偏左。但是當參與政府的前景打開時,領導人很快就轉向右翼,並試圖在各種問題上以「體面」的形像示人。

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是加泰羅尼亞(Catalan )的自決問題。「我們能」領導人曾公開捍衛自決權,並因此在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地區獲得了群眾的支持,但他們在2017年加泰羅尼亞獨立公投時卻實際上放棄了這一要求,事實就是,他們站在了其之前所抨擊的西班牙1978年政權一邊。社會黨則是在上世紀70年代與西班牙反動的統治階級達成了自己的"妥協",其中一部分內容是接受西班牙的無條件統一。

總的來說,民族問題是改良派的一大弱點。經過考驗,他們被證明完全無法理解蘇格蘭或加泰羅尼亞等地的民族抱負與英國或西班牙資本主義的反動民族主義之間的區別。事實上,蘇格蘭工黨左翼的領導人堅持認為這是一回事。他們看到蘇格蘭和英格蘭的民族主義正在興起,並將兩者相提並論 。蘇格蘭人民的自決權與鮑裡斯-強森(Boris Johnson) 和脫歐派(Brexiteers )的反動綱領被放在同一層面上。

改良主義的危機

正是由於左翼領導人在政治和理論上的軟弱無力使得左派政黨完全無法面對資本主義的危機。改良主義不但沒有在群眾對體制的大規模質疑中茁壯成長,而是像一條擱淺的魚。這兩種現像是密切相關的,托洛茨基早就解釋過這個問題。

「從歷史上看,改良主義已經完全失去了其社會主體。沒有改良就沒有改良主義,沒有繁榮的資本主義,就沒有改良。」

在希腊,泛希腊社會主義運動(PASOK)因支持歐盟備忘錄而被徹底摧毀,該黨現在幾乎不存在了。Syriza沒有受到如此殘酷的懲罰,但它的支持率也已經大幅縮水。你可以在法國社會黨這看到同樣的過程,由於它做了資產階級的白手套,它面臨著類似的命運。

左派改良派實際上也沒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他們基本上提出的是與右派改良派相同的方案的略左版本,只是往往喜歡用一些更左翼甚至聽起來像馬克思主義的措辭來掩蓋。然而,如果不能推行任何改良,那麼各種形式的改良主義將毫無意義。然而,工人們會一次又一次地嘗試這些政黨,並發現它們是不合格的。

馬克思主義者在工人運動中一貫主張,並將繼續主張革命階級的立場。幾十年來,我們在工黨內一直為馬克思主義思想而鬥爭。這不是一種交友方式,但我們仍有義務明確解釋 ,在改良主義的道路上只有失敗和毀滅,同時捍衛運動向前邁出的每一個具體的步驟。通過實踐經驗,工人和青年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人類將不得不走這條通往社會主義改造社會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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